第(2/3)页 申时行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没错,眼看着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我亲眼见证过一次楼塌了。” 申时行说的就是棉纺生意,在大明开海初期,大量的棉纺工坊如同雨后春笋一样,从松江府上长了出来,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盎然,但仅仅过了十年后,棉布的价格开始持续走低,价格最低的时候,甚至低于了成本价格。 大量中小工坊在这种价格狂潮中,倒在了时代的洪流之中,规模最大、抗风险能力最强的工坊,笑到了最后。 朝廷希望的是,更高生产效率、更多生产技艺改良、更低成本才能获得自由竞争的胜利; 但现实是,对下压榨更加狠厉、谁更不把人当人看、价格更低、资本更加雄厚的一方获得了自由竞争的最后胜利。 孙克弘就是胜利的那一个,他看起来赢了,但他不过是个幸存者罢了。 申时行看着高启愚,严肃的说道:“商场上的兼并,比土地兼并更加酷烈,更加无情,如果不是突然来的环太商盟,让这些中小工坊们喘了一口气,有了一些希望,让他们手里的土地、工匠、工具更加值钱,他们的退场会更加惨淡。” “环太商盟的成立,惠泽千万家。” 环太商盟,不是一出为了哄皇帝开心、满足皇帝皇图霸业的闹剧,而是切实的得到了一个不太扎实的市场,对大明的影响十分深远,甚至连高启愚本人都没意识到这种意义所在。 “我只不过是为了做礼部尚书而已。”高启愚思前想后,还是不肯居功,他的想法比较纯粹,那就是进步。 高启愚有些疑惑的问道:“环太商盟不建立,中小工坊要倒;建立了,他们还要退场,这环太商盟,不是白建了吗?” 高启愚在电光火石之间,非但没有居功自傲,反而产生了浓烈的担忧,他怕自己为了进步,办了坏事。 申时行摇头说道:“因为接下来的狂潮,这些小工坊主们,是无法抵挡的,因为铁马来了,一台升平九号铁马,等于三百个织工日夜不息。” “铁马是十分昂贵的,一马力要二十银,环太商盟带来的商机,只是让中小工坊在这场兼并狂潮中,能卖个好身价而已,他们已经没有余力,进行更大规模的投入了。” “面对更加强横的大工坊,商帮,他们只能选择投降,现在投降,还能卖个好价钱,负隅抵抗的结果,就是血本无归。” 更高生产效率,让这些资本雄厚的工坊,更加容易胜出,因为他们可以继续投入,提高效率,降低成本,降低价格,逼迫弱小者出局,将所有人挤出棉纺行当。 “这不就是田土兼并吗?”高启愚略微有些茫然,他甚至有些失态的挠了挠头,在田土兼并上发生的事,似乎在棉纺行业,再次发生了一遍,虽然经历更加复杂,而朝廷依旧是无能为力。 “所以,大明正在形成的商帮,这些富商巨贾,正在逐渐取代乡贤缙绅,甚至是势要豪右都不能幸免,松江府棉纺业已经逐渐变成了垄断,少宗伯总有一天,要跟他们打交道的,而不是现在这样,避而远之。”申时行讲到这里就停了。 第一阶段自由竞争,第二阶段无休无止价格战,第三阶段中小工坊在逐渐出局,一个依托于商帮的庞然大物已经成型。 而松江府正处于第四个阶段,这个庞然大物,已经开始逐渐浮出水面,展现出自己对市场近乎于无所不能的可怕影响力。 高启愚没有在松江府做过巡抚,申时行讲到这里,就没有再讲,再往下讲,高启愚也不能感同身受。 这个在残忍价格战中,好不容易生存下来的庞然大物,几乎掌控了所有市场,几乎所有棉市口,都被这个庞然大物掌控,这就是市场集中。 这个庞然大物,展现出了几个特性: 一:它不被人的意志所左右,哪怕是孙克弘,也是这股意志的奴隶,而非主人,朝廷也有些投鼠忌器,消灭这个庞然大物,等同于消灭产业,等同于消灭匠人们的生计; 二:它不容挑衅,它不允许在这个市场内,有相同的生物存在,它会对任何出现的后来者、中小工坊,展现其残忍,它不允许后来者出现,也不允许中小工坊生存下去; 三:它会无限制的扩张,兼并和吞噬中小工坊,无限制的扩大规模,把更多的人圈进为它的奴隶,进而抵抗可能的危机——来自朝廷的绞杀; 四:它的根本是逐利的,当它占领市场后,不会提供物美价廉的市场,而是对一切进行标价,具体表现为:供应价格极高,但质量较差的商品。 申时行当初在松江府,也未能看到这个庞然大物的所有特性,他只看到了这四个特性,因为当下大明,这个庞然大物仍然处于水面之下。 资本雄厚的大工坊,仍然没有取得最后的胜利,依旧有大量的小工坊甚至是个体农户的小作坊存在,甚至因为环太商盟的建立,原本完成的市场集中,也在分散。 本来这个时候,这个庞然大物,就应该凭借着压倒性的规模和成本优势,对这些中小工坊展开全方面的兼并,突然而然,环太商盟来了,让这个庞然大物再次潜入了水下,等待时机。 只完成了市场集中,掌控了绝大多数棉纺口,还没有完成生产集中(兼并)、资本集中(商帮)的庞然大物,还没有展现出它的全貌。 可即便只看到了一点,但申时行对这个庞然大物,仍然十分忌惮。 申时行对这个庞然大物有一种既视感,他总觉得这个家伙不是新东西,有一种让人恍如隔世的熟悉感,申时行回京之后,就知道这种熟悉感不是假的,它早就出现过,而且更加庞大。 早在南北两宋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那就是官营酒坊。 大明人都这样,在迷茫的时候,总是希望从历史中寻求答案,还真让申时行给找到了。 宋朝的官营酒坊,影响极其深远,任何人酿酒,都要通过官营的正店购买酒曲才能酿酒,而这些购买酒坊的小店铺,就叫做脚店,脚店卖酒,但不卖炒菜,多数都是卤菜和冷餐,而正店提供热菜,炒菜等。 《清明上河图》就有正店和脚店之分。 宋朝官营酒业这个庞然大物,发展到最后,已经不受朝廷政令影响了,所有既得利益者竭尽所能的阻止制度发生任何的改变,而且两宋朝廷,对这个庞然大物无能为力。 因为这个庞然大物,发展到最后,已经不是酒家那么简单,米粮的粮商、酿酒的正店脚店、卖酒的娼妓,围绕着酒家经营的赌坊等等,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这个庞然大物,随着大宋的落幕、随着神州陆沉,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而现在,随着松江府商品经济的快速发展,这个庞然大物,再次慢慢浮出水面来。 不仅是棉纺、木材、桐油、造船、粮油等等,都在向着这个方向发展。 高启愚回到了家里,稍事休息后,从拜帖里找到了孙克弘,请孙克弘会面,孙克弘本来打算在太白楼宴请,但高启愚把孙克弘叫到了府上见面,而非太白楼。 “宴请自然不必,申侍郎介绍你来,其他人,我就不见了。”高启愚在孙克弘见礼后,示意他坐下说话,高启愚没有太过于傲慢,而是和孙克弘聊了很多关于棉纺的事儿。 申时行这家伙,除了性格柔仁之外,能力没的说,让申时行如此忌惮的事儿,高启愚自然也要忌惮。 “王篆之事,是先生在清党,和孙商总无关,商总不必过分担忧,我明日去通和宫御书房面圣,也会提及此事。”高启愚倒是给了一个明确的回复。 孙克弘已然两鬓斑白,叹了口气说道:“不瞒少宗伯,这趟入京,我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想法来,如果得不到庇护,松江远洋商行,我可能真的控制不住了。” “我这人素来心狠手辣,再加上圣上圣眷,这些商帮的豪客,不敢拿我怎样,但一旦我失去了圣眷,恐怕出了京师,就是千刀万剐的下场了。”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