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那边张运使料先生晚间必去,叫人看着,果不在馆。运使说:“先生这事必要做出来,这是我们做主人的干系,不可不对他父亲说知。”就走到学府,把孟沂的事情备细说给百禄知道。百禄大怒,叫了学中一个门子,同着张家馆仆,到馆中唤孟沂回就。孟沂刚别了美人,回到张家,心想:“她说永别,只是怕风声败露,我忍耐几时再去走动,或者还可相会。”正踌躇间,父命已到,只得跟着回去。百禄一见,喝问:“你书不读,夜夜在哪里游荡?”孟沂看见张运使一同在家里,无言可对。百禄见他不说,拿起柱杖劈头打去,说:“还不实告!”孟沂无奈,只得把相遇美人及录成联句一本和所送镇纸、笔管两物,拿了出来,说:“如此佳人,不容不动心,不必罪儿了。”百禄取来逐件一看,看那玉色是几百年出土的东西,管上有篆刻“渤海高氏清玩”六个字。又揭开诗集来,从头细阅,不觉心服。对张运使说:“物既稀奇,诗又俊逸,岂寻常之怪!咱们可同不肖子亲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踪迹看。” 三人一同出城来,将近桃林,孟沂说:“就是这里了。”上前一看,孟沂吃惊地说:“怎么屋宇都没有了?”百禄和运使抬头一看,只见水碧山青,桃株茂盛。荆棘之中,有冢累累然。张运使点头说:“是了,是了。此地相传是唐妓薛涛的坟墓。后人因为郑谷诗中有'小桃花绕薛涛坟'一句,所以种桃百株,为春天游赏的地方。贤郎所遇,必是薛涛。”百禄说:“怎见得?”张运使说:“他说所嫁是平氏子康,分明是平康巷了。又说文孝坊,城中并无此坊,'文孝'是个'教'字,分明是教坊了。平康巷教坊是唐朝妓女所居,又说是薛氏,不是薛涛是谁?且笔上有高氏字,一定是西川节度使高骈。高骈在蜀的时候,薛涛最蒙宠待,这两样东西,一定是他所赐无疑。薛涛死了已经已很久,她的精灵尚且如此。这事不必穷究了。”百禄晓得运使的话确实,恐怕儿子还要着迷,就打发他回归广东。 后来盂沂中了进士,常对人说,还拿出这两件玉器来作证。虽然想念,可是再不相遇了。至今传有“田洙遇薛涛”故事。 小子为什么要说这一段鬼话?因为蜀中女子从来号称多才,如文君、昭君,都是蜀中所生,都有文才。所以薛涛一个妓女,生前诗名不减当时词客,死后犹且诗兴勃然,这也是山川的秀气。唐人诗有云:锦江腻滑蛾眉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诚为千古佳话。 至于黄崇嘏女扮男装,做了相府员属,今世传有《女状元》剧本,也是蜀中故事。可见蜀女多才,自古如此。至今两川风俗,女人自小从师上学,和男人一般读书。还有考试进学做青衿弟子的。要是在别处,岂不是大段奇事?如今再说一个故事,委曲奇怪,最是好听。 从来女子守闺房,几见裙钗入学堂? 文武习成男子业,婚姻也只自商量。 四川成都府绵竹县,有一个武官,姓闻名确,是卫中世袭指挥。因中过武举两榜,官至参将,就镇守彼处地方。家中富厚,赋性豪奢。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都会吹弹歌舞。有一个儿子,是妾生的,还不满三周岁。有一个女儿,已经十六岁了,名叫蜚娥,丰姿绝世,却是将门将种,自小习得一身武艺,最善骑射,能百步穿杨。模样虽然娉婷,志气赛过男子。 她起初见父亲是学武出身,常受外人指指点点,说他是个武弁人家,必须有个子弟在学府中出入,才能结交斯文士大夫,不受人的欺侮。奈何兄弟还小,等不及他长大,所以一向装做男子,到学堂读书。在外边走动,是个少年学生;到了家中内房,方才恢复女装。这样几年,果然学得满腹文章,博通经史。这也是蜀中做惯的事。 那年遇着提学到来,她就报了名,改为胜杰,就是胜过豪杰男人的意思,表字俊卿,入了队去考童生。一考就进了学,做了秀才。他男装久了,人们多认为她是闻参将的小舍人,一进了学,多来贺喜。府县迎送到家,参将也只得将错就错,一面欢喜开宴。他是武官人家,出个秀才是极难得的事儿。从此参将和官府往来,添了个帮手,有好些气色。为此,内外大小却像忘记她是女儿一般,凡事尽是她支持过去。 她有领导同学朋友,一个叫做魏造,字撰之;一个叫做杜亿,字子中。两人都是出群的才学,英锐的少年,和闻俊卿意气相投,学业相长。况且年纪差不多:魏撰之十九岁,长闻俊卿两岁;杜子中和闻俊卿同年,又是闻俊卿月份大些。三人就像一家兄弟一般,极是过得好,相约了同在学中一个斋舍里读书。两个无心,只认作同伴的好朋友。闻俊卿却有意要在这两个里头拣一个嫁他。两个人比起来,又觉得杜子中同年所生,凡事仿佛些,模样也是他标致些,更为中意,比魏撰之格外说得投机。杜子中见俊卿意思又好,丰姿又妙,常对他说:“我和兄两人可惜都做了男子,我如果是个女子,必当嫁兄;兄如果是女子,我必当娶兄。”魏撰之听了,取笑说:“如今世界盛行男色,颠倒阴阳,哪见得两个男子就嫁娶不得?”闻俊卿正色说:“我辈都是孔门子弟,以文艺相知,彼此爱重,岂不有趣?要是想着淫昵,把面目放在哪里?我辈堂堂男子,谁肯把身子做顽童?魏兄,该罚你东道了。”魏撰之说:“刚才听子中说爱幕俊卿,恨不得身为女子,所以取笑。如果俊卿不爱此道,子中也就变不得身子了。”杜子中说:“我原是两下的说话,今只说得一半,把我说得太便宜了。”魏撰之说:“三人之中,谁叫你最小?自然应该吃亏些。”大家笑了一场。 俊卿回家来,脱了男装,还是个女人。自家想:“我久和男人做伴,已经不合适了,怎可他日舍这两个同学,另寻配偶?一定只能在这两人中选一个了。虽然杜生更觉可喜,魏兄却也不凡,不知后来姻缘还在哪个身上?”心中委决不下。 她家中有一个小楼,可以四面观望。一时高兴,趁步登楼。见一只乌鸦在楼窗前飞过,却停在百来步外一株高树上,对着楼窗哇哇地叫。俊卿认得这是学中斋前的树,心想:“这孽畜叫得不好听,我结果了它。”回自己卧房中,取了弓箭,再跑上楼来。那乌鸦还在那里狠叫,俊卿说:“我借这孽畜卜我一件心事。”扯开弓,搭上箭,嘴里轻轻说:“不要误我!”飕地一声,箭到乌鸦坠地。急急下楼来,仍旧改了男妆,要到学中看那支箭下落。 杜子中正在斋前闲步,听得乌鸦叫得正急,忽然扑地一响,掉下地来。走过去一看,乌鸦头上中了一箭,正好贯穿眼睛。子中拔出箭来,心说:“谁有这神手?”仔细看那箭杆上,有两行细字:“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子中笑着说:“那人好夸口!”魏撰之听见,跳了出来,急叫:“拿给我看!”从杜子中手里接了过去。两人正在一同看,忽然子中家里有人来寻,子中放下箭赶紧去了,魏撰之再一细看,八个字下边,还有“蜚娥记”三个小字,心想:“蜚娥是女人的名号,难道女人中有这样高手?刚才子中没看见这三个字,要是看见,必然更要称奇了。” 正沉吟间,闻俊卿走了来,看见魏撰之捻了这支箭站在那里,忙问:“这支箭是兄拾的么?”撰之反问:“这箭从哪里来,兄却如此盘问?”俊卿又问:“箭上有字的么?”撰之说:“正因为有字,所以在这里想。”俊卿问:“想些什么?”撰之说:“箭上有'蜚娥记'三个字。‘蜚娥’必定是个女人,故此想着,难道有这般善射的女子不成?”俊卿捣个鬼说:“不敢瞒兄,蜚娥就是家姊。”撰之说:“令姊有这样好的箭法,可曾许聘哪家了?”俊卿说:“未曾许人。”撰之问:“模样如何?”俊卿说:“和小弟有些相象。”撰之说:“这么说,必是极美的了。俗语说:'未见老婆,先看阿舅。'小弟尚未有妻室,吾兄给小弟做个撮合山何如?”俊卿说:“家中事,都是小弟作主。老父面前,只消小弟一说,没有不依的。只是不知家姐心下如何。”撰之说:“令姊面前,也在吾兄帮衬,通家之雅,料不会推拒吧。”俊卿说:“小弟谨记在心。”撰之大喜,说:“得兄应承,就十有八九了。谁想姻缘却在这支箭上,小弟谨当珍藏。”就拿去收拾在拜匣里,取出一个羊脂玉闹妆递与俊卿,说:“请把这个奉上令姊,暂且算是酬答此箭,作个信物。”俊卿收来束在腰间。撰之说:“小弟作诗一首,致意于令姊,如何?”俊卿说:“愿闻。”撰之就口吟说: 闻得罗敷未有夫,支机肯许问律无? 他年得射如皋雉,珍重今朝金仆姑。 俊卿笑着说:“诗意很妙,只是兄的相貌并不丑陋,似乎太谦了些。”撰之笑着说:“小弟虽不像贾大夫那么丑,和令姊相并,必定不及。”俊卿含笑回去了。 从此撰之胸中痴痴地想着闻俊卿有个姊姊,美貌巧艺,要得来为妻。虽然有了这个念头,却并不让杜子中知道。因为箭是他拾着的,如今自己拿来做宝贝藏着,恐怕他知道因由来要了去。 谁想这支箭,却有来历。俊卿学射的时候,就怀有择配的心思。竹干上刻那箭杆两句,固然是夸自己发矢必中,也暗藏个应弦的哑谜。他射那乌鸦,明知在书斋的树上,射去这支箭,心里暗卜一卦,看他两人哪个先抬得,即为夫妻。为此急急来寻下落,却不知是杜子中先拾着,后来掉到魏撰之手里。俊卿只见箭在魏撰之处,以为姻缘有定,就假意说是姐姐,当然暗隐着自己的意思。魏撰之不知缘故,随她捣鬼,只以为她真有个姐姐。俊卿固然认了魏撰之是天缘,心里却为十分相爱杜子中,好些撇他不下。叹口气说:“一马跨不得双鞍,我更违不得天意。他日另寻件事端,补还他美情吧。” 第二天,俊卿来对魏撰之说:“老父和家姊面前,小弟十分撺掇,已经有了答应的意思,玉闹妆也留在家姊处了。老父的意思,要等秋试过后,待兄高捷了再议此事。”魏撰之说:“这个也好,只是一言既定,再无翻变才妙。”俊卿道:“有小弟在,谁翻变得?”魏撰之不胜欢喜。 时值秋闱,魏撰之和杜子中、闻俊卿都考在优等,一起送乡试。两人来拉俊卿同行。俊卿和父亲商量:“女孩儿家,只好瞒着人,暂时做个秀才耍子,如果当真去乡试,一下子中了举人,后边露出真情来,就要关着奏请干系。事情弄大了,不好收场,决使不得。”就推说有病不去,魏、杜两生只得撇了自去赴试。揭晓之日,两生都得中了。闻俊卿见两家报了捷,也很欢喜。打点等魏撰之到家之后,再把他求亲的话和父亲说,以图成此亲事。 不想安绵兵备道和闻参将不合,时值军政考察,在按院处开了款数,递了一个揭帖,诬他冒用国课,妄报功绩,侵克军粮,累赃巨万。按院参上一本,奉圣旨,着本处抚院提问。 此报一到,闻家合门慌作一团。也就有许多衙门人寻出事端来缠扰,还亏得闻俊卿是个出名的秀才,众人不敢十分?嗦。过不多久,兵道行个牌到府来,说是奉旨提犯人,把闻参将收在府狱中去了。闻俊卿以生员出名去递投诉,要求保候父亲。府里准了诉词,不肯召保。俊卿就央了同窗新中的两个举人去见府尊,府尊说:“碍上司吩咐,做不得情面。”三人袖手无计 这时魏撰之自想:“他家患难之际,料也说不得求亲的话,只好先不提起,且一面去会试再说。”两人临行之前,来和俊卿作别。撰之说:“咱们三人同心好友,我们两人喜得侥幸,正恨俊卿因病蹉跎,不得同登,不想又遭此难。如今我们匆匆进京去了,心中如割,却是事出无奈。请多致意尊翁,且安心听问,我们若少得进步,必当出力相助,来白此冤!”子中说:“这里官官相护,做定了圈套陷人。闻兄只在家里营救,未必有益。我两人进去,倘得好处,闻兄不若到京来商量,给尊翁寻个出场。还是那边上流头好辨白冤枉,我辈也好相机助力。切记!切记!”撰之又私下叮嘱:“令姊的事,万万留心。不论得意不得意,这次回来,必要求个好消息。”俊卿说:“闹妆现在,料不会让兄失望。”三人洒泪而别。 闻俊卿自从两人去后,没人可以商量救父亲。亏得官无三日急,倒有六日宽。无非凑些银子,上下分派分派,使用得停当,狱中也不受苦,官府也不来急急要问,丢在半边,做一件未结公案。参将和女儿商量:“这边的官司既然未问,咱们正好做手脚。我的意思要修上一个辩本,做成一个详细揭帖,到京中诉冤。只是没个能干的人去办,心中踌躇未定。”闻俊卿说:“这件事得孩儿亲自去,前日魏、杜两兄临别时,也叫孩儿进京去,可以相机行事。只要两兄中有一人得第,也就好做靠傍了。”参将说:“虽然你是个女中丈失,是你去最妥当。只是万里程途,路上恐怕不便。”俊卿说:“自古多称提萦救父,以为美谈。她也是个女子,况且孩儿男装已久,而且进过学,一向算在丈失之列,有什么去不得?虽然路途遥远,孩儿弓矢可以防身,倘有什么人盘问,凭着胸中见识,也应付得过,不足为虑。只是要一个男人随去,这却不便。孩儿想,家丁闻龙夫妻,都是苗种,都善弓马,孩儿把他妻子也打扮做男人,带着他们两个,连孩儿共是三人一起走,既有妇女服侍,又有男仆跟随,可以放心一直到京了。”参将说:“既然算计得停当,事不宜迟,快打点动身。”俊卿依命,一面去收拾。听得街上报进士,说魏、杜两人都中了。俊卿不胜欢喜,来对父亲说:“有他两人在京,此去一定不难办事。” 俊卿在学中递了一个游学的呈子,批个文书执照,带在身边,就拣定一日,作急起身。路经省下,再察听一下上司的声口消息。 你看闻小姐怎生打扮? 飘飘巾帻,覆着两鬓青丝;窄窄靴鞋,套着一双玉笋。上马衣裁成短后,变狮带妆就偏垂。囊一张玉靶弓,想开时,舒臂扭腰多体态;插几枝雁翎箭,看放处,猿啼雕落逞高强。争羡道能文善武的小郎君,怎知是女扮男装的乔秀士? 一路来到了成都府中,闻龙先去寻下了一所幽静饭店。闻俊卿后到,歇下了行李,叫闻龙妻子取出带来的几样山菜,放在碟内,向店中取了一壶酒,斟着慢吃。 无巧不成书。俊卿坐的地方,和隔壁人家的窗口相对,只隔着一个小天井。正吃之间,只见那边窗内一个女子掩着半窗,对着闻俊卿不转眼地看。等到闻俊卿抬起眼来,那边又闪了进去。遮遮掩掩,只一不定第开。忽地打个照面,原来是个绝色佳人。闻俊卿想:“原来世间竟有这样标致的女子?”闻俊卿如果是个男人,必然动了心,就会装出些风流家数,两下做起光景来。怎奈何闻俊卿自己也是个女身,哪里放在心上?取饭来吃了,就到衙门前干事去。 俊卿出去半天,傍晚转来,刚刚坐下,隔壁听见这边有人声,那个女子又到窗边来看了。俊卿私下笑着说:“看我做什么?岂知我和你是一样的!” 正说笑间,见门外一个老姥走进来,手中拿着一个果盒儿。见了俊卿,放下盒子,道了个万福,对俊卿说:“隔壁景家小娘子见舍人独酌,特送两样果子来,给舍人当茶。”俊卿打开一看,是南充黄柑,顺庆紫梨,各有十来枚。俊卿说:“小生在这里经过,和娘子非亲非戚,怎敢承此美意?”老姥说:“小娘子说来,此间来去万千的人,不曾见有像舍人这样丰姿的,必定是富贵人家出身。后来问人,说是参府中小舍人。小娘子说这俗店没什么可口的东西,叫老媳妇送这两样来给小舍人解渴。”俊卿问:“小娘子是什么人家,却住在这隔壁?”老姥说:”这小娘子是井研景少卿的小姐。只因父母双亡,她依着外婆家住。她家里有万金家私,只为寻不出中意的丈失,所以还没嫁人。外公是此间富员外,这城中最兴旺的客店,都是他家的房子,何止十来处,进益不少 。只有这里还幽静些,所以同家小们住在隔壁。他也不敢主张把外甥女许人,恐怕做了对头,后来怨怅。常对景小姐说:'凭你自家看得中意的,实对我说,我就主婚。'这个小娘子也古怪,自来会拣相人物,从不曾说哪一个好。方才见了舍人,就十分称赞,敢情和舍人有些姻缘动了?”俊卿不好答应,微微笑着说:“小生哪有此福?”老姥说:“好说,好说。老媳妇且去回着。”俊卿说:“请致意小娘子,多承佳惠,客中无可奉答,但有心感盛情。” 老姥去了,俊卿想了一想,不觉失笑:“这小娘子看上了我,却不是枉费春心?”吟诗一首,聊寄其意。诗云: 为念相如渴不禁,交梨邛橘出芳林。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