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父子相认却死别-《桃花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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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糯米糍粑掉落在地。

    “你休想跟我玩样!我在东厂审人无数,什么样的把戏没见过?”

    张大人紧紧盯着冯高,一字一句道:“你的心口,有一道赤色的掌形胎记。你生于嘉靖三十九年冬天,扬州府秦家。你的生母,荆州蔡氏青遥,你的生父……”

    他哽咽难言。

    “你的生父,籍贯湖广荆州,嘉靖年间进士,隆庆元年,任吏部左侍郎。隆庆六年,晋中极殿大学士,同年六月,任内阁首辅。他字叔大,号太岳……”张大人泣不成声。

    冯高手一松。

    张大人跌坐在太师椅上。

    “你父你母,乃同乡远亲。嘉靖三十九年初春,情定后园。因父辈忽生龃龉,一月后,蔡家将你母远嫁扬州秦家。你父赴京求官。从此,一生错过。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冯高冷冷地笑了。

    他拊掌:“故事编得不错。不愧是首辅大人。”

    张大人面色越发苍白,喘气亦越发急促:“陛下让你来处决我,我死了,陛下才能不疑你。我……我对不起你。陛下铁了心处决我,我难逃一死,不能连累你。然,弑父乃是人伦大罪,十恶之首,堕无间地狱,我……我不能让你背上一生的枷锁。孩子……”

    冯高怔怔地看着张大人。

    他想从那双老眼里寻到撒谎的蛛丝马迹。

    然而没有。

    他只看到了悲凉,只看到了坦诚,只看到无限的愧悔与慈爱。

    张大人笑了:“我为国事操劳一辈子,这些年,从没睡过鸡叫时,也从没在三更前上榻。现在好了,我解脱了。解脱了……孩子。我可以好好儿歇着了。你去找你娘,她在桑榆那儿。你莫要吓着她,也无须对她说实情。她是个弱女子,咱们爷儿俩该护着她……”

    一霎那。

    冯高脑海中闪现那个美妇人的面孔。

    层波潋滟远山横,一笑一倾城。

    不。

    这不是真的。

    冯高闭上眼。这不过是说书人的话本罢了。

    “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我没有爹!我没有娘!”

    他大吼一声,像是想说服张太岳,也像是想说服自己。

    张大人浑身筛糠一样地抖着。

    “晨起,我用了疗痔的枯药,此药,我已经停了好久了,于身体有大损。上次发病,便是因此。还有,我吃了三个柿子。柿子,螃蟹,相克之物。这条老命,不怕送不走。我死后,你告诉万岁,请他派御医来瞧。并,将我的尸首送去大理寺,让仵作当庭查验。我是病死的。真的病死。天下官宦,都不会说什么。陛下也不必灭任何人的口了。师生一场,我最后教万岁一句,仁义不可失,才能天命所归。他会明白这句话的……”

    “屠师之名,陛下担不起。弑父之罪,你担不起。我一人担,最好。孩子,我好遗憾,没能亲自教你读书写字,不曾关爱你,没有亲眼看你长大成人,是我的过错……”

    张大人的眼睁得老大,从嗓子眼儿里迸出一句:“愿上天降罪我一人,勿伤我儿!”

    冯高慌张往前走,兀地被凳子绊住,摔倒在地。他在地上爬着,摸索着,捡起刚才被自己打落的糯米糍粑,双手捧着它,到张大人眼前。

    他拼命地将糍粑塞进嘴里:“老东西,你别死,你看着,我吃糍粑了,吃了。”

    他笨拙地,鲁莽地,不知该怎么面对这庞大的真相,庞大的父爱——他从没感知过的东西。无比陌生的东西。他的世界里没有过的东西。

    张大人嘴角浮出一丝笑容。

    好似一生都没有这么快乐过。

    “孩子,为父只能做到这儿了。余下的路,你自己走。”

    冯高掰过他的头,失去谋算,失去毒辣,颤巍巍道:“老东西,你不能死,你欠我的,就想这么算了?你做梦!不可能!我不答应!”

    面前的老人闭上眼。

    永永远远地闭上眼。

    史书有载:太岳为人,颀身秀眉目,须长至腹。勇敢任事,豪杰自许。然沉深有城府,莫能测也。终万历世,无人敢白太岳者。及卒,帝为辍朝,谕祭九坛,视国公兼师傅者。

    冯高伸手,探上他的鼻息,触火一般,缩回去。

    “老东西,老东西,老东西……”冯高喃喃念着,站起身来。

    走到门外,又猛地奔转,朝着地上的尸首,张开嘴,一句“爹”死都喊不出,窝在心口,九曲回肠。

    一盏茶的工夫,他失神地走出来,口中不断地重复:“死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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