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大结局(上)-《老马的末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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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死了!”
少年怕被红瞎眼,穿过人群去到妈妈口中的她的房间。里面几个堂舅正在商量事情,一会笑一会吵,酒味冲天烟气弥漫。少年看了几眼房中装饰,立刻认出这间房子将是厚照的,打望时不防备后脑勺被人拍打一下。
“谁呀——”仔仔捂着脑门怒气冲冲,转头见是爸爸瞬间销声。
“赶紧把头发理一下,跟个疯子似的!等会儿人家去接新娘子,你也跟去看看怎么回事!”致远说完无奈地帮儿子整理蓬发。
“我去哪儿整呀?这黑压压好几百人挤得我都没地方洗脸!”
“湿巾擦擦行了!穿着球服露着肩膀去厚照家太怪了!赶紧换衣服去!”何致远说完将儿子朝岳父房方向推了一下。
“我早饭还没吃呢!”仔仔一回头爸爸早消失在人海。
离开厚照房间后是大舅房间,少年掀门帘偷窥,见房里高高低低摆满了传说中的馒头——捏成红、金鱼、龙凤、喜字的,空地里站着三五陌生女人和小孩在笑聊。挤开人群少年去爷爷房里找衣服,掀开帘子一看,好家伙一屋子十来人全是老掉牙的。仔仔环视一帮坐姿费解、神态可怖、比爷爷还老的老怪物,一帮耳聋眼、发秃齿豁、穿着复古的老怪物也集中眼力打量仔仔。在眼神的较量中,仔仔缓缓走向爷爷的衣柜,从衣柜的行李箱翻找自己的衣服。一屋子陌生人去哪儿换衣服,少年害羞不方便脱,拎着衣服皱着眉左顾右盼。
“尼贼在炸尔还吧(你就在这儿换吧)!”其中一老太看破后用拐棍指。
“啥?”仔仔抻着脖子听不懂。
“贼炸还!”老人方言浓重。
“啥?”
“贼炸还!”
“啥?”
“贼炸还!”
“啊呃……”
一番努力,年岁差了七十载的老小无法沟通。正巧此时桂英抱着一沓东西闯了进来,见儿子也在忙拉他喊人:“叫舅婆!这是你外婆的嫂子!”
“外婆的嫂子?”仔仔的脑绕不过弯。
“这叫姥姥吧!这是你……爷爷的……你外公的小舅妈!”
“姥姥(方言称谓,四代以上无论男女统称姥姥)。”仔仔放弃思考选择臣服。
“这是你外公的……的……的表哥,叫爷爷!”
“爷爷。”
“这是你外公舅舅家的……叫奶奶。”
“奶奶。”
“叫姥姥!这是你外公的小姑、堂姑!”
……
喊完一群长辈,一身大红裙的桂英三下五除二帮儿子换了衣服,转身匆匆离开。仔仔受不了一群老怪物的死之凝视,带好自己的东西出了爷爷房间。爷爷房间外被布置成大堂,堂上挂起红色背景布,背景布下的桌子铺着大红桌布,桌布上放着天地神之牌位以及红枣生桂圆莲子四盘坚果,坚果外是一排五色水果两束鲜。从大堂到家门口、到门前路、到村头,干道上铺满了红地毯,金黄的喜字、龙凤画贴得处处皆是,走门户、看热闹的屯里人挤得小巷水泄不通。
仔仔从未见过如此大规模的农村人,正看得出神忽震天的鞭炮噼啪响起,奇怪又熟悉的乐器霍地奏起,大喇叭里有人用爷爷那般的腔调开始讲话。少年挤出人群高抬下巴到处搜索,除了大浓妆高声喊豪放笑的妈妈,除了人群中一身挂红绸的新郎——二舅,剩下全是乌泱泱带烟味、发腻牙黑的屯里人。“奇怪!睡了一觉他们去哪了?”一睁眼漾漾、梅梅姐、姨姨和学成全部不见。少年踮脚寻觅间竟看到了钟理叔叔,奈何鞭炮声太大中间人太多挤不过去。
没多久巷里缓缓开来七八辆小车,桂英和嫂子弟媳们挨个给车头贴喜字红、绑压轿红绸。完事后老马开始招手点人头,点了大半小时,仔仔最后从大喇叭里听到爷爷在唤他,于是奋力钻过人群挤到爷爷眼前,未及开口仔仔被爷爷一把推进车里。没多久前方鸣锣开道车子慢慢启动,鞭炮声足足响了几十分钟。小车驶出马家屯之后耳朵稍稍清静,少年还没缓过神来,倏忽间鞭炮声再次响起,这次响得更久更亮。
下车时天地一换,原来是到了冯厚照家门口。人群熙攘窸窣,看热闹的冯村人站得高高低低好似油画,二舅及所有接亲的人被一群陌生人堵在门口进退不得。妈妈举着一沓红包和堵门的陌生人谈判,每给出一个红包妈妈拉着二舅朝厚照家门口走近几米,如此过五关斩六将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仔仔终于跟着人流挤进了厚照家院里。又一番闹腾之后,妈妈拉着二舅闯进了房间,仔仔趴窗偷看,原来是二舅给舅妈穿新鞋子。穿完小红鞋厚照妈妈下了炕,新人一起向厚照奶奶跪拜献茶,老人哭着给他们端来一碗甜酒汤圆,说了一番祝福,最后为二舅妈披上红盖头。接着二舅将舅妈一把抱起,踩着红纸出了房门,在众人的喝彩中二舅穿过人群径直将新娘抱上车。
堂舅们见新娘子出了门,一众人开始抬嫁妆,仔仔跟在爸爸后面也开始搬——新被子、新衣服、新家具……嫁妆搬完后炮声又起,瞬时所有接亲的、送亲的纷纷掉头往门外走,到了门外又是两帮人谈判、送红包、闹新郎、放喜炮……不知过了多久,爷爷又开始举着喇叭喊人头,不过这次喊的人名里多了仔仔熟悉的人。五人位的小轿车硬生生被爷爷塞了八个人,仔仔抱着妹妹,梅梅姐坐姨姨腿上,学成坐冯厚照腿上。
又不知颠簸了多久,车停了,仔仔一下车再次回到爷爷家巷口。这次人更多,仅巷子里看热闹的打眼一望比偶像演唱会的阵仗还壮观。十几辆小车鸣笛开走,最后新娘子在瞩目中披着红盖头下了轿,妈妈从人群中接过一盆水,二舅为舅妈洗了双手。全程鞭炮不绝,自乐班卖力吹拉,没多久一群穿红裙的女人在堂上跳舞表演。表演结束后一对新人拜天拜地拜爷爷,拜完堂在欢呼中二舅笨拙地掀开新娘盖头,继而两人献茶、改口、喝交杯酒。喝完酒喧嚷中冯厚照被人拉着上了堂中央,他也朝爷爷下跪磕头改口,爷爷给了红包、含泪说了几句,接着厚照被人拉到二舅跟前说要下跪叫爸爸,二舅吓得语无伦次妈妈上前大手一挥。
“叫啥爸爸!你们这些老不死的可不能仗着辈分胡闹!叫声叔叔就好,以后日子长着呢,别净看笑话!”
妈妈一把将厚照拉到一边,人群中的少年朝满脸通红的二舅喊了声叔敬了一杯酒,二舅含泪接过酒一饮而下,然后颤抖着掏出红包给了厚照。
接下来是拍全家福,爷爷又开始举着喇叭训话似的喊人头。先是以新人为主的拍照,仔仔与厚照蹲在爷爷膝边,爷爷坐在堂中抱着漾漾,爷爷左边是二舅舅妈,爷爷右边是妈妈爸爸。自家人拍了几轮以后是大家族拍照,爷爷和两个外婆坐中间,妈妈的兄弟姐妹、嫂子姐夫站在后面,仔仔跟明媚、明喜等十几个小孩蹲成一排。
新人拍完照之后各家单独拍,二舅舅妈在簇拥中进了婚房。此时人流分成三拨,一拨年轻人挤到婚房里闹洞房,一拨老亲戚开始吃正席,一波在爷爷的吆喝中被请来拍照。仔仔跟随妈妈去看闹洞房,好家伙!小婚房里里外外挤了百十号人,仔仔这矮个头瘦猴子根本看不见。
一整天没吃东西少年饥饿难耐,于是掉头去吃席。爷爷客厅外的大圆桌摆了数十张,巷里好长一段一半是路一半是桌椅酒席。找到二外婆后仔仔挤在二外婆身边大口吃菜。先是十一盘凉菜,凉菜完了一盘一盘西餐似的上热菜,不知上了多少道,每道皆是不认识没吃过的秦菜。没想到小村里也深藏此等佳肴,馋到停不下嘴的少年对马家屯从此刮目相看。
宴席吃了两小时半,九点多亲戚们在三堂舅的恭送中纷纷离开,十点多在五(堂)舅的感谢中屯里人也陆续回家。十一点后家里只剩下自己人了,可几家人加起来也有三十多。午夜前钟理叔叔带走了雪梅姐姐,二外婆和三外婆又带走了一大帮人,几个舅妈在后厨收拾,爷爷此刻终于得空坐在堂上抽烟补劲。
“前阵子……前阵子说亲、定亲我没招呼你,婚事也没叫你掺和,是我的错。现在你这辈儿该没啥大事了,我这辈儿呢倒有个事儿。”爷爷有气无力地冲三舅说。
“啥事儿?”马兴才端着茶缸瞪眼。
“我啊,要走咧!给英英看娃儿去!倘再回来,怕是躺着咯!才啊,我的事儿就靠你主持咧!”老马食指用力地戳着自己的胸脯。
马兴才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大伯的意思,原本不平,只剩叹息。
“今天结婚呢说这干嘛!有毛病吧!不怕不吉利吗?一把年纪说这丧气话,老糊涂了吧……”原本坐在椅子上准备发朋友圈的马桂英一听这话,僵了几秒,一出口全是气,女人承受不住,又是骂骂咧咧又是踢凳子,最后气呼呼离开了客厅。
老马抽着烟闭眼吐气,仔仔、厚照与明媚面面相觑,马兴才捂着茶缸默不作声。
“你放心!不差你的事儿!我给你整得风风光光当喜事过!”良久,兴才允诺。
“人老了,年轻时三天不睡觉也没事,现在……这一个喜事办得我呀得休息一个月。”老马喘息。
“爸你刚好在深圳歇歇。”边上的何致远双手抱胸安慰岳父。
一阵沉默,老马冲仔仔开玩笑:“仔儿,我听人说你连麦和草都分不清,是真是假?”
众人一阵轻笑。
“我又没见过!那俩长得贼像!”仔仔急忙解释。
“呵长得像!”马成才哼笑着摇摇头,端着茶缸领着明媚回去了。
“在垣上、在西北、在整个北方,没人能认错麦子!哪怕一两岁的娃儿!你认不清没关系,爷知你没见过,跟农村人去城里看不懂红绿灯不会坐电梯一样,不羞耻!”老马喘了几下忙低头抽烟。
“厚照啊爷问个问题——你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在理不?”
厚照犹疑地点了下头。
“当家……哎这话从哪儿说起呀!你比仔仔早些懂得麦子、牛羊、生计,但仔儿呢比你早些会点外卖、玩网购、吃喝玩,会赚钱不叫当家,会钱也不叫败家,都算能耐,谈不上早熟晚熟。倒是这城里娃儿呀他会交朋友、通人情世故,这一点村里娃比不了、学得慢。时代变了,现代人有一套交往逻辑社交规矩,农村人不进城混个几年——学不会!仔儿的毛病爷去了广东慢慢教,至于你呐没人教要多领悟,你妈你奶或你叔净是村里人,他们的经验帮不了你!记住——帮不了!这是爷今个儿要告诉你的。往后你班里有那城里娃儿,你得留心观察,学习人家身上的优点,不要不了解就抵触敌对。”
“嗯。”厚照点头。
“你俩同年生,出身有差别,跟那甄宝玉贾宝玉一样,都是少年才俊、沾点小亲,今儿能坐一处听爷唠叨,说明你俩有缘。贾宝玉享尽繁华早早夭折,甄宝玉中了科举重振家业,人生沉沉浮浮,少年好、青年好不代表中年好、老年也好,谁知你俩造化怎样,还得看个人命运。往后成不了弟兄,多少算个朋友,珍惜这造化,该出手时不要犹豫!一个继孙一个外孙,爷对你俩一视同仁,看看爷爷死的那天你俩谁高谁低。”老马绵绵地朝两少年说完,僵硬地扶着墙回了房。
致远一声叹去寻桂英,两少年对望无言,坐在空荡荡的屋脊下陷入沉思。老马回房后见学成和漾漾早已熟睡,自己也靠边躺了下来。这一世,大事已了,可以睡了。
晓星见儿子有了托付,自己趁夜色义无反顾地去找康鸿钧。今夜闹洞房的主力也有她,眼见一对新人在人群的祝福中开启一段崭新人生,作为女人晓星何其羡慕。人总要在周折多年以后才明白婚礼的意义和价值。
饮食男女许久未见,在烛光中又是一番激烈缠绵。如此轰轰烈烈,好像最后的告别。鸿钧那希腊男神一般的健硕体魄、俊朗长相晓星这一生许是也忘不了了。回归现实的女人总禁不住一遍遍回忆他们每一次的云雨之欢,如同梦幻,难以置信。
“累了吧?”何致远午夜后在二楼的角落找到了妻子。
“还行。”
“从没见你这么激动过,累坏了吧?”
“我从来也不知婚礼有什么意义,不知过生日、毕业典礼、企业周年庆有何实际价值,今天好像明白过来了,明白这一番周折并非形式主义。”
“是不是给你二哥办婚礼比自己的还记忆深刻?”
“是!”
“将来仔仔的婚礼也让你全程操持,让你有一天也累得跟爸一样直不起腰说不出话!”致远调侃。
“哎……”
“叹什么?”
“晚上闹洞房看我二哥二嫂好甜呀!今晚洞房烛,月圆情满,秋意正好,真替我哥高兴!我回忆我们年轻时候也甜,后来……不知为什么竟也淡了。”桂英失落于自己的婚姻。
“我小时候见我爷爷奶奶从不同床,我一直以为他们天天吵架感情不睦,心想他们要分开过更好。后来长大了见仔仔他爷爷奶奶也是,我心想将来我结婚了我的婚姻绝对甜蜜,结果哈哈!如果我告诉你,所有的婚姻走到最后都是无性无激情无新鲜感,你信吗?”致远笑问。
“不得不信,但是,不愿相信。”
“这是动物的天性,动物发情期过后立马回归常态。人的激情放在一生中来看极其短暂,所以才有那么多的作品讴歌爱情、那么多的电视剧表演甜蜜,这不正是在满足精神需求嘛。”
“女人把平淡归结为男人,男人把平淡归结为天性。”桂英大笑。
“两人越熟悉、越亲密越没有吸引力,夫妻间越平等、越彼此独立越没有激情,也许是安全感赶走了爱情的魔力吧,最后大家都变成了被法律绑定的蓝颜知己、酒肉哥们、人生战友或同床室友,说浪漫点叫灵魂伴侣!”
“文人呐,可真会诌!”桂英笑着撞了下致远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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