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100大结局(下)-《老马的末段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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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小时候只吃一顿饭呀?”漾漾不信。

    “是啊,爷爷那儿的人都只吃一顿饭!爷六七岁去私塾上学,永远考第一名,先生给爷还奖过窝窝头呢!接着新中国建起来了,爷爷可以吃第二顿饭了,哎呦喂肉多得压根吃不完!可是这第二顿饭没吃多久又只吃一顿饭了!一顿饭更好,身上轻快!”

    “你不饿吗?”

    “不饿!爷吃一口馒头能活一个月呐,哪有你嘴刁!后来长你哥哥这么大时爷出去旅游,走哪家村子吃哪家村子,村里人一见爷爷来全把好菜好饭端出来给我吃!有家家里没饭菜招待我,就把他家孩子宰了给我吃!那孩子也是女娃娃,也是九岁,也是白白胖胖,可惜不听话管不住,没法子,爷给吃了!”

    漾漾一动不动,两眼瞪得合不住。

    “你怕了?”老马偷瞟小娃儿。

    “不……不怕呀……”漾漾嘴硬。

    “长到二十多岁吧,爷坐火车去北京,火车一见爷是学生钱也不要拉着走了,还好吃好喝地伺候我呢。一到北京冷得呀,人见我是学生直接让我住五星级大宾馆!我们在北京走走路、举举旗、喊喊口号,然后可以走哪儿吃哪儿——烤羊腿、炖鸡、大饺子……北京好哇,要啥有啥!”

    “吃完北京爷爷回家了,带了好多好多牛肉干,屯里人一见爷带了好肉,成百的姑娘往上扑要跟我结婚,我一看诶!这个女娃娃长得白白净净微微胖,跟你一样眼珠子贼大,爷爷把肉给了她,她嫁给了爷爷,然后她成了你外婆!结婚后你外婆一吃肉马上怀孕,吃一口肉生一个娃,你大舅、你二舅、你妈妈一溜烟这么生出来了!”

    “啊?”漾漾望着爷爷屏住呼吸深深凝视。

    “你妈呀是个祸害精,一顿吃一头牛!这爷哪养得起?为养活你妈妈,爷到处开荒种地,整个莺歌谷可是爷爷一个人一手挖出来的!莺歌谷你还记得不?”

    漾漾双眉倒竖,失魂落魄地点了下头。

    “等爷爷像你妈妈那么大,你妈妈吃得更多了,一天不吃就快饿死了,爷没法子呀,到处卖白菜萝卜、卖中草药、卖豆腐、开饭店、砖窑拉砖、养猪养牛……爷最多时候种了几千亩地,为了浇地把洛河水也抽干了!洛河你记得吗?爷给你在河边洗过臭脚丫子呢!”

    漾漾张嘴又点头。

    “再后来爷当大官,那么大一屯爷一个人管!你们同学谁家爷爷有这本事?爷领着屯里人天天出去打仗,从东坡打到西谷,从北疆打到南庄,把害人的回~打死了好几车,把小日本打死了好几万,把欺负咱的美国人也打跑了!屯里的观音庙正是爷爷修的,还有学校、医疗站、护城河也是爷爷修的!”

    “为什么小卖部……还跟我要钱呢?”

    “不认识你呗!叫你经常回屯,你不回谁认识你?你要从小在屯里长着,屯里人要叫你公主的——马家屯小公主!”

    爷孙一起笑,笑得漾漾放下了方才惊天的恐惧和疑问。

    “现在爷爷七十六了,人过七十要去成仙的!成仙之前神仙叫爷爷多跟家人生活生活,所以爷爷才来深圳看你!看完你之后爷得去昆仑山修道啦,然后再也不回咯!”

    “什么时候看完我?”漾漾眉目凝重。

    “你长大了算是看完了。”

    “多大算长大?”

    “十……十八吧!”

    “那我长慢一点吧!”

    “长慢也在长呀!哪有人活到一百二的呀!”

    老头沉浸于未知的永别中,漾漾却被这一晚的故事吓得不轻。这晚老马又梦见死去的人活了,活着的人却死了,梦中自己站在两拨人中间游移不定惶惶无魂。年迈衰老,于老马而言恐惧的不是身体扛不住,而是夜夜噩梦惊厥,惊醒后神思泡在梦里出不来睡不着。

    三月之后仔仔从学校搬了回来,年轻人要准备研究生考试,家里是最安静的地方,老马乐呵得又忙前忙后端茶送水。五月中仔仔回校论文答辩准备毕业,老马激动得拉过仔仔拿回家的学士服摸个不够,真想套在自己身上试试。大四暑假好多同学来家做客,老马搬出绝活用心招待年轻人,连听他们谈话也神采飞扬。

    这一年八月晓棠试管婴儿没有做成。每次她警告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可每次之后又有例外。元气大伤的女人早不想生了,奈何丈夫一腔热情一直努力造人,晓棠为了配合生孩子,第二次尝试做试管婴儿。照例,两人先一个多月检查、建档,然后女方再一个月每天打促排针连打十二天,接着连续打夜针,第三四个月取卵、移植胚胎,移植后第十天验孕。

    满怀期望,结局还是失败。每一次失败的时候,她无不哭得死去活来,痛苦中她想到了很多人——姐姐、妈妈、爸爸、李腾华、李志权、朱浩天……可怜陪在她身边的只有雪梅。

    这一年的钟雪梅在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研究生院法学院读研二,只要有空雪梅势必会赶来陪伴小姨。她近观小臂青红一身疲惫的小姨,对自己未来的婚姻充满排斥和恐惧。二零二二年大三时她通过了司法考试,二零二三年她考上研究生,二零二四年她准备国考。一身法律武装,要进司法系统必须参加国考,钟雪梅这些年所有的努力全朝着一个方向前进——成为法官。她如此心无旁骛以至将感情之事蹉跎了。

    这一年钟学成在县初中上学,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倒是包芸香渐渐跟不上学成的步伐了。晓星的事业青云直上,网店开得红火,卖五谷水果蔬菜的视频直播号也赚得飞起,作为农村创业者,她的故事还上了市新闻联播。秋收后包晓星开了公司雇了帮手,到处奔波的她最快乐的还是在田间劳作,好像一只燕子盘旋在自己的领地上,如同一只家猫翘起尾巴优雅地漫步于自己的王国,她的王国只有一个臣民——钟理。

    儿女皆在外,最后他们只剩彼此。这一年他们夫妻重归于好,一起清晨出发赴绿山绿田绿谷,一起黄昏回家赏黄天黄地黄人。他们一起面朝明月思念远方儿女,一起共食一顿来之不易的饭菜,一起坐在地梁上听万叶沙沙看浓云滚滚。他们夫妻一道儿坐在高崖上远眺秦岭层叠华山浮现,一道儿参加村里的每一个葬礼和婚礼,一道儿在夏夜躺着聆听风声鸟语,一道儿期待当年的第一场大雪和来年的第一茬春。

    难抵终点的人生像极了没有尽头的黄土路——乡人走了上千年的黄土路。这条人生路上有生性各样、或穷或富、时好时坏的乡亲朋友;有古树、新、小孩、夕阳,有洛河水、旧坟墓、空院子,还有古老的田野神、生育神、收获神……在被冻结的乡野时间之河里,大地上只剩他们两。

    生活重新变得柔软细腻,生来与死去变得轻快自然,在被夜神护佑的晚上他们再无失眠,带着喜悦和希望他们重新紧握彼此的手。他们去洛河泡脚洗去半世浮尘,他们在观音庙虔诚祈求儿女的未来、感恩造物主的慈善,他们合伙抵御生命的颠簸与无常、合伙远望屋脊上的月圆月缺。

    钟理越来越寡言也越来越爱笑,他无形中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父亲。基于理解而去模仿。回乡后的他再也没有夜游,反倒迷恋于白昼的风物、正午的阳光。他以妻子的事业为自己的事业,当妻子放下事业转头去作了别人的奶奶、外婆时,他也转眼间成了别人家的爷爷、外公。如果一定要投资这一生做一事以求回报大满贯的话,那么钟理选择了爱。

    这一年老陶的儿子进了趟监狱,因为陶煜所在的公司电话诈骗被抓,陶煜正是那个打电话的骗子。陶婉儿上大学后身体好了很多,研究生毕业后考进政府单位,在深圳市民政局工作。冲着这个孝顺又聪明的女儿,老陶这辈子没算白活。

    也是这一年,马兴才开春时独自一人开着机器去地里旋地把半条腿旋碎了。六月中,老马的堂弟马建民高血压走了。深秋时老张因病离世,桂英四口回永州参加葬礼,董惠芳的晚年一直在明远家度过,与明远一家四口感情深厚。年底,樊永旺在非洲小国靠倒卖手机及配件发了财,重回深圳时他第一个来看望的是建国叔,他的得志只可与见过他落魄的人分享。

    年底仔仔参加研究生考试,二零二五年一月出成绩三月中面试,可喜何一鸣以第十五名的名次考上了南方科技大学生物医药专业,从此他开始为期三年的硕士生活。考完研有一天仔仔非要拉着爷爷去酒吧喝酒,爷俩在酒吧外的藤椅上干了几杯,仔仔又开始盘问人生如谜的老人。

    “爷爷我能采访你吗?”

    “采呗。”

    “你这辈子最敬佩的三个人是谁?”

    “第一个肯定是***,第二个是我婆——我亲奶奶吧,第三个是私塾教书的周先生。”

    “最得意的三件事?”

    “当村长、给你二舅娶媳妇、给你妈带孩子。”老马脱口而出。

    “你这一生最艰难的时候?”

    “十来岁到处要饭吃。”

    “你觉得人最神圣的时刻是什么?”

    “你钟爷爷为了梅梅她爸上大学,在村里给人犁地,犁一亩地干半天才收十块钱。人最神圣的时候该是最忘我的时候,把国家、梦想、家庭、事业看得比自己重要的时候。”

    “奉献?”

    “对头!”

    “那你有没有干过特后悔的事儿——三个?”

    “哎……第一个是对你大舅不宽容,第二个是对你妈早年确实轻视,第三个……第三个……第三个说来话长咯。爷原先给你讲过一个故事,说爷爷要饭时半个月要了半麻袋的干粮结果被人偷了,其实……其实是爷偷了人家的半麻袋干粮……”老马说到这里深深凝视外孙不停地点头,良久抿着嘴再没说话。

    仔仔回忆了起来,脖子往后一抻,惊讶于这么一件五十年前的事情爷爷竟藏了一辈子悔了一辈子。

    十来分钟后爷俩干了一杯,仔仔又问:“爷爷你这么大还有愿望吗?”

    “有哇!甭管多大,只要没死,总有念想。”

    “什么?”

    “爷想看着你结婚呀,还有漾漾,爷可见不得漾漾长大了受你晓棠姨那罪过!”

    “不会的!”

    “将来漾漾要找不到好的,你那些个同学里肯定有条件不错的,给她物色个可靠的。”

    氛围蓦地有点酸。爷俩连喝几杯酒,老马缓过劲后开口问:“爷爷也采访一下你。”

    “你说。”

    “舒语跟你不是挺好的吗?那几年爷看你俩挺恩爱的呀!”

    “恩爱哈哈……她出国了,读研,没跟我商量!”

    “你上大学玩得根本不着家,一星期你能给舒语打几个电话?这些年你领回家的女同学还少吗?你大三大四跟研究生的女同学不是太闹腾就是太务实太聪明,爷最喜欢的还是舒语,倘能再见见她就好了。”

    已过二十三的何一鸣从青春时敬重爷爷、大学时小觑爷爷到如今硕士时又重新认识爷爷。包容,是在历经极端情境之后开始认同任何的非常态皆有其根深蒂固的因缘;包容,是能力、智慧、勇气和合而成的一种生命能量;包容,是在漫长的困顿与重生之后对自己及他人的深厚信任。

    这一年老马身体越来越僵硬迟缓,明显跟不上小丫头的步伐了。他修水管时蹲下去起不来,换灯泡时两眼总发黑,对周末生活开始力不从心却倔得一声不吭。预感不好又伪装很好,只不愿给英英添麻烦罢了。之所以预感不好,是因他这一年每天在做噩梦——每一天。他害怕睡觉,害怕从噩梦中浑身一颤瞪眼醒来的一瞬。桂英也发觉老头话越来越少走路越来越慢,为了解闷她给父亲买了一只黏人的狸猫。

    二零二六年一开春,老马摔了一跤。他跟漾漾和贝贝放学回来在路边溜达,绝育后的贝贝碰着一只母狗竟也发情,老马拉不动反被贝贝抻了一下,一米八的老爷子没站稳直搓搓栽倒在台阶下的马路上。十一岁的何一漾一边慌得在马路上招手示意小车变道行驶一边给家人打电话,幸好同行的家长唤来学校保安,保安跑来将老人扶到人行道上躺平。没多久致远赶来了,救护车也来了。

    人没事,是外伤。原先受伤的右脚这次又断了两处,老马手术后住了半月医院,心疼钱的他骂骂咧咧地要回家,桂英架不住老汉的死脾气气得把他接了回来。不给英英钱,这是老马最后的坚持了。桂英先后请了两个保姆均被老马训走,还好仔仔从学校搬了回来,还好晓棠和雪梅常打着聚会吃饭的名义来家照顾他。暑假到了,漾漾没饭吃,老马终于同意了第三个保姆住在家里。

    九月份拆了绷带,老头依然走不了路,在家上个厕所也是鹅行鸭步,更别提干家务接孩子了。失落的外公渐渐与小孩分割,漾漾不知不觉,老马悲催落寞。这一年老外公瘦得厉害,裤子渐渐撑不起来,好饭菜也吃不太多,倒是抽烟喝酒没落下。烟叶、茶叶、白酒概是他和故乡唯一的联络了。桂英先后买了两副残疾人四脚助行器,老马碍于“残疾人”三字死活不用,直到发现他用助行器可以走到小区门外接漾漾时才开始使用。

    这一年钟雪梅研究生毕业,九月份她通过了国考,十一月进了深圳市盐田区基层法院作助理审判员。周末雪梅常来姨姨家吃饭,她问的关于爷爷的老话题只有马爷爷能回答,而年迈的马爷爷每次见她总催她找对象。追她的人不少,入眼的却没。

    研二的何一鸣只要没课会坐车回家,帮爷爷接妹妹、喂小狗小猫或者扶爷爷去顶楼吹吹风喝喝酒看日落。爷爷的右耳早年聋了,如今左耳也不济事了,说话听戏老大声才听得见。年底妈妈要带爷爷去医院做体检,爷爷死活不去——说狠话、摔东西、骂人、绝食……父女俩的持久战打得跟仇人似的,仔仔见一头哭一头闹的至亲俩,第一次涌出某种无力感。

    冬月末桂英暗觉不妙,买了车票叫二哥二嫂带七七过来,寒假时厚照也来了。一家九口第一次度寒假过春节,难得团圆。吃团圆饭那天最是热闹喜庆,老马却老得喝汤时将半碗汤洒在了衣服上,家人想法宽慰他,老马却浑身冰凉。也正在那顿年夜饭上,老马宣布他早将自己的遗体通过红十字会捐给了中医药大学,当桌吩咐老二在老家给自己峦个衣冠冢即可。全家骇然,唯七十九的老马和六岁的七七四目相对一脸平静。兴盛压抑地埋怨妹子不管住父亲,桂英却委屈得躲去厨房抹泪。

    “我两个大箱子里全是我婆(祖母)给我留的布,你把那些布连同我的碎东西还有你妈的几件衣服鞋子一块塞到我的棺材里。”老马继续交代。

    仔仔听到这里浑身一震,此时才知爷爷讲的织布一万斤的故事不是虚话。少年一时反应不上来,两臂上汗毛久久倒竖。

    “远啊,到时候你给红十字会打电话叫他们过来,手机号是我电话本的第一个。打完这个再给你行侠叔打。具体怎么做他清楚,那年我给他老婆办后事时早跟他交代明白了。你只管配合他,把我的东西统统扔掉,过后重新给仔仔装修。”

    何致远点头允诺,一低头双泪滂沱。

    “照啊,爷给不了你更多了,今只剩一条建议。你交通工程的专业有点冷,如果能考个公务员进西安市交通局最好,不要计较职位,从低处做起。政府单位福利高工作稳有发展前景,不必像民企那样一辈子颠簸动荡。你研究生学历再加个公务员,将来铁定不受穷,这样你叔你妈跟着你也算享福了。”老马望着冯厚照双目深邃。冯厚照是个良善人,他的未来也是兴盛的未来。

    年后桂英一再询问他是否确定捐遗体,老马总是笃定。转眼正月十五到了,孩子们又要出门了,兴盛不愿走,老马训斥地催他回去种地。老二这一走,好像把老父亲的魂也带走了。

    正月十七,老马又摔了一跤,没有大伤,只是行动更不便了,如厕也需人帮忙。他此后不愿再进房睡觉,怕自己弄脏房子。桂英朋友、同事有来家里探望的,致远那些尝过岳父手艺的朋友也来家看望。马行侠最是频繁,三天两头过来,一待待半天,多自言自语。

    “我这几天老梦见我婆,梦见她在织布,梦见我妈在切菜,梦见她妈在喂牛……”三月一日老马裹着厚毯子眼角模糊地说。

    “我也老梦见家里,梦见我老伴,梦见咱儿时在莺歌谷到处挖吃的……我叫马斌把他妈骨灰送回去,没时间!年年说年年忙年年拖。”行侠望着外面的天抱着茶杯叹息。

    “我表弟说我屋后院的枣树已经一尺粗了!”良久,行侠比划。

    “我也想过把身子骨捐了,哎……我还想跟我老伴的骨灰将来埋在一处!说不定马斌哪天闲了,会把我俩的骨灰一块送回去!”

    “我死了,让英英……捎回去!”老马提议。

    “骨灰哪有让别人带的呀!”行侠笑着擦泪。

    “昨晚上,我漾儿啊,给我把的睫毛!”老马张大嘴挤着眼笑。

    “拔倒睫毛?能耐呀你漾儿!”行侠称赞。

    人老以后的快乐,仅剩下比孙子这一个项目了。

    “最近老看着柿子开了……梦里……一地柿子,白白的……”

    “我原先最爱看咱屯里的桐树,现在早忘啥样儿了,也忘啥味了。”

    “我梦见在地里犁地,把牛遗了,吓得满沟寻。”

    “侠啊,我这些天最常梦见我在一个隧道里,黑漆漆、湿乎乎的隧道,我饿得爬啊爬爬啊爬……咋也爬不出来,摔了好几跤,栽得头流血,累得险些睡死了,还是爬不出来,看不着一丝亮……这梦梦见七八回了,你说我是不是快了呀?”

    两老头一对眼,无言,望天。

    农历二月底,屯里杏开。这一月老马总陷进无边界的往事中——或做梦或回忆,每日昏沉不醒的时间增到了十六七个小时,时常尿在裤子上也毫不知情。桂英但凡没工作定早早下班,致远中午饭也匆匆回家看看他。此时的老马极度虚弱,高大的身躯团在一处紧紧裹着,满是老年斑的脸丑陋褶皱得有点瘆,一昏睡常五七个小时不动弹。黄昏时会醒来一次,常叫两孩子给他念《三字经》和《千字文》,反反复复地念,怎么也听不够那书和那声。

    “德建名立,形端表正。空谷传声,虚堂习听。祸因恶积,福缘善庆。尺璧非宝,寸阴是竞。临渊履薄,夙兴温凊。似兰斯馨,如松之盛……”

    一晚,漾漾正盯着拼音在爷爷左耳边大声念书,忽地门响了,妈妈回来了。老马一见老三回来,张着嘴急说:“布!去取布!在箱子里……”

    “取东西是吧?”

    桂英听闻箱子两字忙将父亲的破箱子从床底下拉出来,然后当他面拉开后挨个翻,最后在箱子底下翻到一团暗黑东西。

    “老布子是吗?要这干嘛?一股子味儿!”

    老马生气地挤眼睛,然后伸手勾着要。

    “放哪儿?好家伙这么重!”桂英抱起一卷老粗布。

    老马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身体,意思让放在他身边。

    “这味儿太大啦,我裹一下吧?”桂英不等回答转身找旧床单去了。

    此时的老马睡在阳台边的一张小床上,床上一卷布一个人,布熏得刺鼻,人瘦得可怖。仔仔晚上从学校回来,见爷爷边上一团陌生东西,摸了摸挺重的、凉凉的,拨开床单一看,竟是从没见过的格子布——他猜到了,刹那间整张脸大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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